手足
黑龙江省安达县龙凤火电工程处，是二舅落脚的地方，年的春寒中，患肺结核的三舅被二医院住院治疗。三舅得的是播散型结核，经过一段治疗三舅的病情有了好转。为养病，三舅从九台回到老家，爸爸妈妈为三舅在我家院栏东处菜园内盖了两间房，三舅在那里养病，冬天一到，三舅又犯病了，大口大口咯血。二舅回来又把三舅送到结核病院，经检查三舅发展到七型结核。
小舅上学了，像所有该上学的孩子一样，妈妈把小舅送到学校。可跟大多数孩子不同的是，小舅是富农家的子弟。在那个“唯成分论”的年代，父辈的政治包袱毫无理由而又无条件地让子女承担。可怜的小舅失去了双亲后，一入学就被那些贫下中农的“红孩儿”辱骂取笑。一开始是一群孩子追着小舅齐喊“地主羔子！地主羔子！”气不过的小舅为反抗拿起地上的土块扔过去打他们，谁知小舅手总是很准，指哪打哪，而人群里那个挨打的贫下中农后代就开始变着各种花样“整治”小舅。放学路上，小舅往往被藏在柴垛和墙根处的几个孩子群殴得流鼻血，满脸伤痕回到家中。那些孩子的大人们又开始领着孩子来我家里告状，逼着小舅向他们孩子道歉，小舅不肯，妈妈就代小舅向他们赔不是。小舅原本聪明好学，功课很努力，成绩也很好。一次老师在班里表扬小舅学习进步，那位老师不久被一群“贫下中农家长”质问。
学校是知识的殿堂，是让人安心学习知识的地方！可在那个工人不做工，农民不种地，学生不学习的年代，那方书声琅琅的学校，容不得我小舅一个小小的书桌，一个畸形的时代，带来的偏见和无序，成为一座无法推卸的山，压在小舅头上，那种摧毁是灭顶的。小舅逃学、不上课、不做作业，后来连书包书本都扔掉……接着，我们村里开始掀起批斗地主富农的一个个浪潮，我的叔伯大舅、我的三舅姥爷都在被批斗之列，贫下中农用烟头烧三舅姥爷的哀叫声让我们一家连午饭都难以下咽……
妈妈又病了，二舅回来把小舅接走。
二舅一个月十几元钱，给三舅看病，给小舅上学，他自己剩下的是拼命工作。
那时的中国，一个政治运动接着一个运动。
从年到年，全国开始了大搞“四清”运动，接着又“三反五反”。年，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。
二舅，一个普通的工人，一个有着富农成分的“黑五类”家子弟，在背着政治包袱的同时，也背负着家庭压在他肩头的重负，在双重重负下，他还要努力工作，为兄弟姐妹养家糊口。
二舅希望小舅好好上学，继续读书。二舅记着姥爷生前对他的嘱托：“振昌，振金是你最小的弟弟，要把他抚养成人，爹靠你了……”二舅是个讲孝讲义的人，他记着姥爷的话，为了父亲的嘱托，为了那份手足情，二舅顽强地与命运付给他的一次次挑战苦斗。
病得养，病得治，还得生活。二舅在三舅病情稳定后，为三舅在大庆工程留守处找到了一份相对清闲的工作。二舅心疼三舅，他安慰三舅：“哥没太大的能力，咱爹妈死得早，小弟、妹妹和哥还得分心，你赚的钱自己攒着，自己用。其他的事哥自己扛着，可哥自己造，哥身体好！”。
二舅让小舅继续上学，又为小舅在大庆找到一所学校。可玩惯了，散惯了的小舅心思再也不在学校，不在课堂，不在书本上了。他的同学告诉二舅说：郭振金最近一直不上学，二舅找到小舅时，小舅正和一个水暖工老头一起开心地扎鸟笼子……二舅软硬兼施，小舅才不情愿地回到学校。
年，经人介绍，二舅和舅妈相识并结婚。舅妈的老爹是当时黑龙江省大庆市公交战线连续三年的劳模，老人正直善良，老人的一家也心软仁善。小舅从老家来时穿着单薄的布鞋，穿着免裆裤子。舅妈的妈妈为小舅全身换新，从鞋子到衣帽，她把贫困交加、失去双亲、流浪的小舅当成自己的小儿子。小舅爱喝粥，她把家里平常舍不得吃的、最好的小米给小舅熬粥，可怜的小舅一次能喝一盆……舅妈是他父母最大的女儿，她的几个妹妹也如他们的父母，心慈心善，几个姐妹把小弟当成亲小弟疼爱。舅妈的三妹总把父母给她们分得的那份好吃的东西让给小舅，小舅总是得到双份。虽然学业未成，小舅在二舅、舅妈和舅妈父母一家人的呵护中悄悄地长大着，小舅人生的严寒已过去，小舅像春风里的新芽开始绽叶吐绿。
年，15岁的小舅去大庆鹿场当饲养员。工作期间，在一次风雪之夜，他不顾个人生命安危抢救场里鹿群立了功，受了奖，在场里口碑很好，场里上下员工都喜欢他踏实能干又勇敢。两年后，二舅为小舅在火电工程处找到一份钳工的工作。二舅去接小舅时，小舅一上车就坐在行李上等二舅，二舅在全车人里看了三遍才认出小舅！小舅长高了，变帅了，这年是年，那年小舅17岁。
小舅是当时火电厂修配工地的一级钳工，苦累伴着青春成长，也打造了小舅。他刻苦钻研，很快就适应了工地繁重的修配任务。一天，小舅给二舅打“哥我病了，本按感冒治，打几天青霉素不见效，已出院。现在恶心呕吐。”二舅去工地看小舅时小舅已昏迷不醒，找到工地上一个姓戴的医生给小舅看病，医生翻看一下小舅的眼皮，看看手，看看脸的颜色，开个诊断证书：“急性黄疸性肝炎！”
二舅把小舅背到工地办公室，找厂里当时的主管老冯，叫冯志。“我弟弟病重了，医院抢救。”因当时厂子里两派正在争斗得火热，冯没有兴致管小舅的死活，他漫不经心地说：“放到办公室不用管了！”二舅急眼了，他直接找到开车的李玉凡，连夜把小舅送到大庆二院，车到时已晚上十点。小舅单位的吴师傅代表工地去送小舅。大夫摸摸小舅的脉，告诉二舅和吴师傅：“现在马上用药，能过来最好，过不来也无能为力了，这小伙子误诊了，错过了最佳治疗期！”庆幸的是用药二十四小时后，大夫又摸脉说已好转，对小舅进行一级护理。一个月后，小舅出院。
小舅回来五天后，二舅的两个儿子建伟和建峰也双双患上急性黄疸性肝炎，被二舅、医院，而且建峰又染上皮炎，医院对他们兄弟俩还得隔离。无钱无势无权的二舅遇到了有情有义的医护人员，他们竭力为孩子治病。可别忘了二舅是辽河边长大的，打鱼是把好手，为感谢医护人员，二舅打鱼送菜，医护人员看中二舅的朴实真诚，也同情二舅的疾苦，精心护理两个孩子，为孩子用好药，半个月后，小哥俩很快病愈出院了……
在照顾小舅和孩子们的同时，二舅一直在呵护着病中的三舅。逢年过节，舅妈把她众姐妹和父母送给孩子们的好吃的东西，拿给三舅！几次把轻生厌世的三舅从死神手中抢回来。被命运摆弄的三舅，在与扔不掉的重病苦斗中也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抗争着。三舅多才多艺，京胡、二胡拉得出神入化，宣传稿和各种文体他都懂，写得又准又快。但他是富农成分，是富农的子弟，无论他多么出色，如何表现，好工作和升迁都与他无缘。以他出色的表现竟连续三年申请入团都不被批准！
他虽长得一表人才，却始终没组建小家庭。尽管几次被姑娘喜欢，他只有回绝。他告诉追求他的姑娘：“‘有病、有高成分，每年都有因病欠下的债’，‘无钱、无房、无健康’，这‘三有’和‘三无’，我给不了你任何幸福！”在住院期间，三舅的一个病友，一个漂亮的女人，与三舅同病相怜，走进了三舅心里。可当三舅知道他自己整个肺子已全烂掉，生命已朝不保夕时，对自己前途命运的那份绝望让他再无力继续与命运抗争……
年秋的一个落叶飘零的下午，新华屯火电留守处的梁继才给二舅打来“郭师傅，你弟弟郭振芳去世了……”二舅和小舅赶到现场时，看到了三舅给他们的遗书：“哥，弟，我走了！这些年的病靠哥治疗，这些年的麻烦靠哥嫂承担。身染重疴，日疼夜痛。无力和哥嫂、姐姐承担对小弟小妹们的抚育责任；无权享人间美好的爱情，也无颜面见爹妈，但我还是决定向爹妈解释，去找他们了……”我只有四十岁的三舅用触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二舅无权选择自己的活法。他必须努力工作！他和舅妈有三个孩子，大女儿郭华，大儿子郭建伟，小儿子郭建峰，他要尽父亲的责任，他幻想通过自己的打拼给他的孩子们一片公正的天地，不让他们像他这代被压、被囿、被排挤，那些年二舅尝遍了人情的冷暖。
二舅的家属区内有一个同事周永福的老爹周怀玉，总在小区内闲溜达，舅家养的鸡进他家地了，舅妈向他几次道歉他仍不饶，扬言要烧掉舅家房子，并在众邻居面前高喊：“臭富农出身的人，连你乱说乱动都不行，你家的鸡还乱跑，要翻天啊！”小舅想跟他解释，这老爷子还对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小舅说：“小黑五类崽子，你住嘴，不住嘴让火车轧死你……
一次小舅坐马车拍了马屁股一下，马跑起来，坐车的锅炉工从车上摔在地下，经医院检查，什么事也没有。谁知他讹上了小舅，整整一个冬天，向小舅要罐头、要水果、要营养品。让二舅妈给他家烧水买菜，当时二舅找到公司工会领导李庆祥（当年舅舅他们救的李振甲的儿子）。李庆祥了解到情况后告诉二舅：“别再给他买了，讹你家一冬了，明天我找他儿子（这人的儿子也在舅单位，是个小领导），还是个共产党员呢？一家人都不干善事，欺人太甚，振昌，我给你做主，别怕他们……”
建峰表弟小时胖，幼儿园的阿姨任由孩子们在表弟周围挠他，看着笑，表弟脸上被挠得都是血道，舅妈找去，阿姨们不痛不痒：“老富农、黑五类，不给你哄又怎么样？”
二舅开始在安达大庆龙凤火电工程处，又先后在三公司和一公司工作，在富拉尔基、大庆、伊敏这片土地转了五十多年。二舅是“制氧”专家，也是“钳工”能手。无论怎样讲“成分论”，二舅的工作成绩无人不服。他曾连续十年被评为公司“先进生产标兵”。一个生炉子的老纪头儿因“抢火种”骂当时被评为厂里先进生产者的二舅：“郭振昌，你这地主狗崽子，你当上先进是因为你欺骗了群众！”可在这纪锅炉在厂里的五年里，群众连年推选二舅上厂部的光荣榜，这老人退休回家前找二舅：“小子，你有能力，我收回以前骂你的话，你行，别记恨我！”如今已七十三岁的二舅对自己说：我这辈子，对得起我的工作岗位。
是的，二舅不但对得起自己的岗位；二舅也对得起手足兄弟——三舅和小舅；也对得起他的三个孩子。如今，大表妹郭华大专毕业，竞争上岗后在火电公司退休办工作；表弟建伟从大庆技校毕业后，在大庆乙烯石化总厂乙表修造厂车间任班长；表弟建峰，现任中国能源建设集团黑龙江省火电三公司现场生产主任。他们三个都有自己幸福的家庭，都有楼有车，都孝顺舅舅舅妈！而几十年和二舅共同照顾病弟，抚养小弟，养育三个孩子，与二舅承受苦辣酸涩的舅妈也苦尽甜来，与舅安享晚年，过着很满足的普通百姓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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